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六十三章 諷刺

關燈
四日前,李信已經派人從宛城出發。宛城抄近路到象禾關兩百餘裏,算行程應該到了。不過象禾以東、方城之外屬於魏境,很難說秦人連道邑、桑隧都占領了。熊荊是想在秦人占領象禾、道邑這一段之前先行探查,以確定出擊的地段。

各師派遣人員外,莊無地和申通這些謀士也要一起前往。謀士中除了天文、地理,還包括一些工卒以及測繪人員。象禾關橫斷南北,關城兩側兩山夾持;經象禾關南下轉向東面,也是兩山夾持。郢師從西南而來,只能越過西面或者南面的山嶺強襲行進中的秦軍,這需要精確的測量和探查。

強襲一經確定,當夜百餘謀士、近衛便與熊荊一起前往象禾。此時騎軍在陽丘以南、象禾以北,距離象禾不過百裏,次日便能趕到。比人快一步,申通的鴿訊當日便飛抵郢都,天黑前又傳到襄陽。看到熊荊決意要在象禾、道邑之間的山嶺地帶強襲李信,酈且趕緊找淖狡、魯陽君商議此事。

“大王何不堅守上蔡?”作戰司的計劃是鄂師唐師堅守武關,郢師堅守上蔡,新編十二旅雖不堪用,逃卒也多,守在樊襄二城還是可以的。魯陽君不明白大王為何一定要強襲李信中軍。

“不知也。”酈且收到的鴿訊極為簡略,並沒有說明為何做出這樣的決定。他只能猜測道:“大澤戰後,關東不安,我以為大王……”

“可若大王不測……”魯陽君再樂觀也不能坐視大王以少擊眾,以身犯險,他完全反對這次強襲。“象禾道邑間全是山嶺,秦人行軍長徑雖長,攻入其中若是被秦人守住山口如何是好?

關東之重,莫過於楚國;楚國之重,莫過於大王。若大王不測薨落,楚國如何?天下如何?不可不可。我以為萬萬不可發兵,郢師絕不可出襄陽。”

“魯陽君誤矣!”酈且道:“郢師乃大王之師,我等若不準郢師前去,我等之罪也。”

“你我不言,郢師如何知之?”魯陽君道,目光下意識看向淖狡,希望他同意自己的觀點。

“我等若不遣郢師前往,大王亦強擊之。不令郢師前去,大王更將薨落象禾道邑之間,奈何?”酈且說道。他是熟悉大王的,知道大王決定的事情一定會去做。

“那、那當如何?”魯陽君根本沒想到這出,被酈且一說又不得不信。當年大王就敢率師奇襲臨淄,又出塞迂回數千裏到鹹陽搶妻,這世間那還有他不敢做的事。

魯陽君看著酈且發問,酈且則看著淖狡不言。淖狡一直沒說話,任大司馬十年,他非常清楚熊荊強襲李信的意圖。只是,冒著如此巨大的風險去擊殺李信,真的值得嗎?

“大司馬以為此事……”淖狡不說話,魯陽君轉過頭問道。

“大王心意已決,臣等自然當傾力相助。”淖狡回過神。“淖氏之卒將與郢師一同前往。”

淖狡也有私卒,但這支私卒人數不過數百,平時的任務只是保衛大司馬府,並不參與戰事。聽聞淖狡要將自己那幾百人也派出去。魯陽君急道:“若大王不測,楚國亡矣!”

“若李信攻入東地,楚國亦亡!”淖狡道。

“我楚國真已如此危急?”魯陽君坐不住了,跽坐起來。他一直覺得楚秦兩軍勢均力敵,大澤雖敗,但不足以亡國。“十年來,我軍數勝秦,又覆舊郢方城……”

“十年來,我楚國一直如此危急,而今只是更加危急。”酈且最最清楚當下的局勢,這才如此之悲觀。大澤之戰很可能演變成楚秦戰爭的一個轉折點,至此楚軍將節節敗退。

“弗信!我弗信……”酈且是作戰司司尹,對他的話淖狡不做任何反駁,魯陽君焦急之中目光頓時變得空洞,他很難想象楚國一直處於危急之中。

“所覆之地不為我用,奈何?!”悶悶不樂的淖狡說了一句,而後又重重嘆息了一聲。

“唯願沔水、隴西六師一旅得以返楚。”酈且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。不管以前是怎麽想的,現在重視這個問題都已經晚了。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別的,而是沔水左岸那四師一旅突圍至羌地,再從羌地撤回巴蜀,安返郢都。

“彼等如何……”淖信點點頭,他也憂心這六師一旅。

“以時日計,彼等今夜將強渡沔水。”說話時酈且笑了一下,他想起了行事不正的假君逯杲。這豎子居然敢對自己隱瞞已向南鄭傳訊、警告秦軍將從褒斜道出七盤嶺的事情。逯杲不說,後來成思在訊文中委婉提起了這件事,卻害得自己在大王面前大驚失色。

息師讓出岔口,秦軍順著新辟之道、褒斜道出七盤嶺至南鄭,這是逯杲算計好的結果。南鄭之戰楚軍士卒奮力,將秦將白林率領的七萬秦軍打得大敗。若不是越師不敵秦人舟師,這七萬人最少有一半要死在南鄭城北。

酈且難得露出笑容,他知道有逯杲在,息師等師安然撤至羌地的希望很大。不過想到幾日之內就靠著陣法讓越師戰而不勝的秦軍舟師,酈且又迅速收斂了這難得的笑容,思索秦人到底用的是什麽陣法?

*

“孩子,是你嗎?你為什麽要這麽做?!”酈且思索秦軍舟師陣法的時候,亞裏士多德四世看著昏暗的囚房,語帶憐憫的問道。

“老師?是老師……”故道邑狹小,囚房也狹小,作為重要犯人的毋忌被關押在此。

“是我,毋忌。你為什麽要這樣做?”亞裏士多德四世再一次問道。昏暗的囚房裏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爬了過來,待到近處,借著燎火他看到身上帶血的毋忌。

“老師,我、我……”毋忌短發,臉上泛出一些交錯的傷痕,胡子全部剃光。

亞裏士多德四世看著毋忌,毋忌也擡頭在看光暈中的他。目光交錯,亞裏士多德四世似乎看到了以前那個聰慧知禮的學生,卻又發現現在的毋忌與以前的毋忌有很大的不同:以前他的眸子平靜如水,而今那裏卻透出一種熾熱和急切。

毋忌喘息著,回答著亞裏士多德四世的問題。“我不能看著、不能看著秦尼毀滅一切……。老師!”毋忌烏黑的手突然抓住隔著的柵欄,他努力的想站起來,但怎麽也站不起來。“既然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,為什麽不能給楚尼人一個機會,讓他們與已知世界進行一場公平的較量?為什麽一定要幫助秦尼人、幫助他們……”

從毋忌的第一句話開始,亞裏士多德四世就知道他還沒有解開當初那個心結。本打算耐心的聽學生說完,聽到他問自己為什麽不給楚尼人一個機會,他忍不住道:

“楚尼人現在得到的就是公平較量的機會,我說的是他們與秦尼人的戰爭。秦尼是已知世界的一部分,是力量的一個分支,她代表著已知世界與楚尼人作戰。孩子,你不該在這場至關重要的戰爭中幫助我們的敵人,你差一點、你差一點就讓秦尼輸掉這場戰爭!

你不該這麽做!無論出於什麽理由都不該這麽做……”想到自己學生所做的事情,亞裏士多德四世突然間變得非常憤怒,這是他第二次遭遇背叛。他的拳頭緊緊攥著,口中吐沫橫飛。

“秦尼王對你的行為非常氣憤,他認為你是楚尼人的間諜,你的圖謀是幫助楚尼人贏得戰爭。如果不是考慮到你是一名希臘人,他將會用最殘酷的刑罰處死你……”

亞裏士多德四世滔滔不絕,如同狂風暴雨,然而這些風暴瞬間就停息了。

“我是夏人,不是希臘人。”毋忌說道,聲音平靜而灼熱,像一團默默燃燒著的火。

“什麽?你說什麽?”亞裏士多德四世不可思議的看著他。

“老師,我說我是夏人,我確實在幫助楚尼海軍,希望他們能贏得勝利。”毋忌並不驚訝老師的錯愕,反而微笑起來,他終於解開了自己的心結,做出與扶蘇完全相反的決定。

“你會死的。如果你不是希臘人,你明天就會被秦尼王處死。”亞裏士多德四世警告道。

“人總會死的,老師。”毋忌努力的笑起來。

“可你真的要死在這裏?死在這個默默無聞的地方?沒有任何人會記得你。秦尼人已經勝利了,秦尼很快會擊敗楚尼,統治這片土地,你的死毫無價值。”亞裏士多德四世看出了毋忌的死志,喉結聳動中,他不知道該拿什麽來勸說自己的學生。

他不想毋忌死去,這會讓他和秦尼人變得無法溝通。更嚴重的是,他費盡半生心血的研究也要告於失敗——他收毋忌為學生正是看中他的蠻族血統,他一直認為不管是什麽蠻族,只要學習了先進的希臘文化,都會變成文明人,會終生以希臘文明為榮。

現在毋忌寧願死去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希臘人,這是多麽巨大的諷刺!這件事如果傳到希臘,全希臘、甚至整個已知世界的學者都會嘲笑他。不會有哪個學園會聘請他,更不可能憑借現在積累的聲望成為繼厄多拉塞之後、亞歷山大裏亞圖書館的下一任館長,哪怕托勒密三世已讓他的使臣委婉轉達過此意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